小 男 孩
魏志远
妈妈说，你已经九岁了。小男孩看着窗外。他看见对面楼顶上落下几只鸽子。妈妈揍了一下小男孩的屁股。妈妈说，我在对你说话。小男孩转过头。小男孩的手臂笔直地贴在身体两侧，看着妈妈的鼻尖。妈妈说，我就讨厌你这种样子。小男孩收拢右脚，挺了一下胸脯。妈妈说，你怎么总是长不大。小男孩看见妈妈的嘴角有一点油渍，他想提醒她。妈妈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角，妈妈说，记住了吗?小男接点着头，他说他记住了。记住了，妈妈。小男孩出门的时候妈妈在他身后喊着，拿不到钱你就别回来。小男孩好像没有听见，他没回头。他跑得很快。
太阳已经偏西了，那是夏天的太阳。小男孩觉得那太阳像家里烧的煤球，他用肩膀抹去脸上的汗水。妈妈说，过街的时候不准乱跑。小男孩看见汽车一辆接一辆，他有些不耐烦。他跳下人行道，吸了一口气。他把头往后一仰就撒腿往前跑，他听见汽车刹车的怪叫声。
在车站，小男孩抬头看站牌。他去过那个地方。妈妈说，你怎能没去过?小男孩记不清楚了，他想不起那个地方的样子。他看站牌。他看见了那个站的站名。他放心了。他开始数数，果然像妈妈说的那样，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在第六站。小男孩又数了一遍。
电车没有来。小男孩蹲下身子。他看见有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脚背。他捉住那只蚂蚁，那是 一只黄蚂蚁。他把那只蚂蚁放到手背上。他看着它沿着手臂往上爬。他看见它爬过臂膀，向后背爬去。他快看不见它了。他捉住那只蚂蚁。他把那只蚂蚁重新放在手背上。电车没有来，小男孩叹了一口气。他觉得后颈痒痒的，他知道是那只蚂蚁。他捉住它，把它掐死。电车没有来。小男孩看见候车的人又多了几个。他看见有个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看他。他看见她穿着裙子，她的小腿白白的，很干净。他向那个小女孩挤了一下眼睛，他看见她牵着她妈妈的手。小男孩站起来，他走下站台向电车来的那个方向望去。他没有看见电车的那两条熟悉的辫子。小男孩大声地叹了一口气，又大声地说，是不是翻车了?小男孩回头看见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向他笑了一下。小男孩说，阿姨，电车怎么还不来?小女孩的妈妈说，看你，看你。小男孩看见小女孩拿着雪糕的手臂张得开开的，她妈妈掏出手绢弯腰给她擦脖子上的糖水。小男孩上了站台，他抬头看站牌上的站名。他发现车票钱刚好和妈妈给的钱一样，一分也不差。妈妈说，要是丢了，看我不揍你。小男孩摊开手掌，那是一张两毛的纸币，已经被汗水濡湿了。小男孩咽了一口口水。
小男孩看见候车的人又多了几个，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同一个方向。小男孩跳下站台看那个方向，电车没有来。小男孩听见叫卖雪糕的声音，他突然转身向那个声音跑去。他递上捏在掌中的那张纸币．他说．我买一个雪糕。
电车来了。
电车来的时候小男孩正在吮手中的那根木片。妈妈说，别丢人了。小男孩觉得雪糕的味道很美。下车的人很多，上车的人也很多，售票员把头探出窗外喊着，下了再上！下了再上！小男孩贴在车门边上，他的脸觉得车壳上有不少灰尘。电车驶进站台的时候他把木片一扔就冲上去了。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喊，别挤着孩子！然后他被推着上了车，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空位，他扑过去坐了下来。
风吹进窗口，拂动小男孩的头发。车在拐弯，小男孩看见售票员把手臂伸出宙外，嘭嘭地拍着车壳。售票员喊着，车来了!车来了!然后转身向着车内，请刚上车的乘客买票。小男孩弯下腰，把头埋下。他埋下头就看见那个小女孩了。那个小女孩就靠着他的坐位站着。小男孩看见她的妈妈用手绢擦脸上的汗，又给小女孩擦脸上的汗。小男孩离开坐位站起来，他说，你们坐。小女孩的妈妈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发，她说，你看哥哥多有礼貌。然后坐下去，把小女孩抱起来放在腿上。小女孩的蚂妈说，谢谢哥哥。小女孩说，谢谢哥哥。
车停了又开了。小男孩注意到了已经过了两个站台。小男孩说，再过三个站我就下车。小女孩的妈妈转过头，看他。她说，你叫什么名字?小男孩说，我不告诉你。小女孩的妈妈笑了。她问他，你几岁了?小男孩说，我读四年级了。哟，真不简单啊!小女孩的妈妈大声说话。她说，你看上去这么小。小男孩红了脸，他说，我九岁了。他说，我去向我爸爸要钱。是吗?我爸爸不给我妈妈钱。是吗?我爸爸妈妈离婚了。哦。小女孩的妈妈说，多懂事的孩子，小女孩问她的妈妈，哥哥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？小女孩的妈妈要小女孩别多嘴，她说，没你说的。小男孩说，他们老打架。我爸爸骂我妈妈，他说她是魔鬼。小女孩的妈妈笑了。小女孩说，嘿，魔鬼。小男孩抬起头，他看见周围的乘客都看着自己。他说，我爸爸要是不给我们钱，我妈妈说，我就没有生活费。
车停了又开了。小男孩猫着身子向车门挤。他知道电车再次停住的时候他就该下车了。有人问他，下车吗?他不吭声，他紧紧贴在一个乘客的屁股后面，他不再往车门挤。那个乘客回头瞪了他一眼，挪了一下屁股。小男孩听见了车壳被拍打着的嘭嘭声。小男孩听见售票员喊着，车来了，车来了。电车停住了。车门咣当一声响。售票员喊着，下了再上!下了再上!小男孩被推着下了车。他下车的时候险些栽倒。他站住了。他站住回头瞟了一眼。他觉得售票员正看着自己。他撒腿就跑，跑得飞快。
这么说自己就真的来过这个地方?妈妈说，车站旁边是一条小巷，进了小巷往左拐，再往右拐，然后就到了。小男接进了小巷看见一家商店，那是一家水果店。小男孩记得妈妈在这里买过几斤苹果。他站住往里看。他看见货架上摆满了水蜜桃。他相信水蜜桃很甜。他往前走。左拐。右拐。到了。现在，小男孩相信他来过这个地方。他熟悉这种楼房，灰色的楼房。他一层一层往上数，是那种楼房。那种六层楼房。小男孩发现许多窗户已经亮了。他仰头看天空，空中没有星星。他看见有一团乌云从远处向他涌来，他觉得墨水泼在纸上就是这种样子。小男孩撩起汗衫擦了—把脸。他觉得脸上又黏又痒，像叮满了小虫子。
小男孩开始上楼梯。他把要说的话又在心里说了一遍。他说，爸爸，我来拿钱。小男孩继续往下说，是妈妈要我来的。小男孩觉得自己那颗心跳得很快，他想起了爸爸生气时的样子。他靠着扶手喘了一口气。小男孩继续往下说，爸爸，要是不给我钱妈妈就不准我回去，五楼到了。妈妈说，是楼梯正对着的那扇门。是九号。透过门缝，小男孩看见九号的屋里亮着灯。他在腿上擦了一下手掌，又擦了一下。他想不好是敲门还是喊门。他突然想起忘了看是不是这幢楼了。他转过身，噔噔噔地跑下楼。
小男孩抬头看墙上写的阿拉伯数字。他记得妈妈说的是二幢四单元九号。妈妈是这样说的。六。小男孩沿着墙根往前走。四。小男孩念出声来，沿着墙根往前走。二小男孩看见了，看得很清楚。小男孩跳起来。小男孩再看那个数字，路灯照着它，那数字是红色的，很显眼。路灯下有人问了他一句什么，小男孩说，找我爸爸。
小男孩跳着进了四单元，跳着上了五楼，九号没有灯。小男孩倚着扶手喘气。他觉得平静多了，然后贴着门缝往里看，小男孩什么也看不见。屋里黑漆漆的，他什么也看不见。小男孩敲门。又敲。敲得重了些。小男孩喊，爸爸，又喊。喊得响了些。没有人。没有人给小男孩开门。小男孩想了想，开始往上走。楼梯没有了，小男孩转身往下走。没错，小男孩知道他是在五楼。十号亮着灯，小男孩去敲那扇屋里亮着灯的门。门开了，是个男人。他背着光，小男孩看不清他的样子。他说，你找谁?小男孩指着九号。小男孩说，找我爸爸。他在家吗?门碰上了，砰的一声响。小男孩听见他碰门的时候说，这小鬼。小男孩还想问问他爸爸什么时候回家，他把手掌贴在门上。他想起那个男人又高又大，手臂就放了下来。
楼道没有灯。小男孩摸着扶手下了九级楼梯。他站在通风窗前往外看。他能看见对面那幢楼的窗户和阳台。他看见有一扇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。他蹲下身，正好能看见那户人家放在酒柜上的电视。他看不清电视图像，他想着要是有一架望远镜那就好了。有蚊子叮这个小男孩。他听见蚊子在耳边叫着，他看不见蚊子。蚊子把他叮得很疼，他打不着蚊子。他站起来，左右前后地扭动身体，讨厌死了！蚊子！他觉得闷热，他撩起粘在身上的汗衫扇动了几下，他觉得好受多了。
现在，这个小男孩站在楼下，就站在四单元的大门旁，他的身边摆满了自行车，一辆靠一辆。他下楼的时候走得很慢，脚步轻轻的，一步一步往下走。他记得爸爸也有一辆自行车。爸爸把他抱起来，放在前边的小木凳上。爸爸说，脚别乱动。那是小的时候。然后长大了，他自己爬上后边的车架，把头贴着爸爸的后背。小男孩看那些自行车，他记不清爸爸的自行车是什么样的了。小男孩一辆又一辆地仔细看，他记得爸爸的自行车是黑色的，他还想起爸爸的自行车的车铃摁不响。小男孩摁一辆自行车的车铃，很响。又摁一辆，铃声很清脆。再摁，再摁。有人来了，你在干什么?小男孩吓了一跳。小男孩吓得抖了抖身子。他转过头，看见有个男人推着车子看他。他话也不说就往楼上跑。他觉得楼道上有什么东西被他撞翻了。
小男孩上了五楼，他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近了。小男孩往后退，贴在九号房门上。电筒光照着他，电筒光让这个小男孩睁不开眼睛。他抬起双手，那样子好像要把那光柱推开。脚步声没有了，小男孩知道那男人就站在自己身边。他说，我等我爸爸。小男孩看见电筒光照到了自己的脚。他说，我爸爸还没有回来。小男孩又听见了脚步声，那脚步声上了六楼。开门。关门。小男孩突然觉得这座楼房很静，他似乎听见了心脏的跳动。
小男孩坐了下来，他把头靠在膝盖上。他想着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了。他想着爸爸一定是故意躲他。他想着见到爸爸后还叫不叫他。妈妈说，他不是你爸爸。妈妈说，他不配。小男孩决定不再叫他爸爸了，不了。蚊子绕着这个小男孩飞来飞去，他挥挥手。
小男孩是被一声惊叫吵醒的。他揉揉眼睛，站起来。他听见钥匙碰撞的金属声。他看见有人开九号的房门。灯亮了，他看见是两个人，一个男人，一个女人。他不认识他们。他们站在门边看他。看这个小男孩。那个男人说，是个小孩。那个女人说，把我吓得要死。那个女人靠在那个男人的肩上。小男孩往后退。小男孩忘了脚下是楼梯，扭了一下脚。他抓住扶手站住，他听见那个男人问他，你找谁?小男孩往后退，他看见他们进了屋，关了门。
楼外在下雨，道路湿漉漉的。雨丝飘在小男孩的脸上，雨丝飘进小男孩的颈窝，小男孩觉得很凉爽。他抬头看两旁的楼房，他看见有好多窗户都没有灯了。他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，他觉得那声音就像爸爸的声音。他想了想，叫出声来。爸爸!小男孩边走边叫，爸爸!小男孩看着楼房上的窗户叫着，爸爸!小男孩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。
飘着雨，小男孩抹着脸上的雨水。车站冷清清的，小男孩看不见站牌上写着的收车时间。飘着雨，小男孩看见远处有一辆小轿车咝咝咝地驶来，又咝咝咝地从他的身旁驶过。飘着雨，小男孩抹着脸上的雨水往回走。他想着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；有个菜场的凉棚可以睡觉。这个小男孩记得有一本书里写过，流浪汉就是在这种地方睡觉的。
